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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(下)
数日前。
人间。安州城。
流云楼是安州城江岸最高的建筑。
张云雷此刻正坐在流云楼顶端的屋檐上,抱着阎罗王的三途酒,红着眼睛望着眼前的江面。
他又喝醉了。还是阎罗王的三途酒,还是独身一人。
这次他打赢了数十名鬼兵,才抢来了半壶而已。
被抢的鬼兵告诉他,他来的太频繁了,三途酒三百年才能酿成一批,而距离他上一次来地府偷酒,还不过百年。
呵,不过百年。
张云雷轻笑了一声,随手拾起一片瓦,猛地捏了个粉碎。
不过区区百年。
原来,也不过是,才过了百年。
瓦片破碎的声音在空气中仍有余韵。
他们吵架了。
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。
其实说吵架并不准确,他们并没有正面的冲突。
张云雷只是不再同杨九郎说话。从苗疆到安州的路上,这样压抑的气氛便一直存在,乃至于抵达了安州,彼此的心结仍是未解。
想解,可谁又能告诉他,该怎么解。
回到安州的第一天晚上,杨九郎来寻他。还未等说些什么,张云雷却已先开口:
“这门亲事,你从未退过,是不是?”
杨九郎张了张口,想说些什么,到了嘴边却终是只能说一个字:
“是。”
见他不说话,杨九郎上前想要握住他的手:
“可是我会处理。我答应你…”
“不必了!”张云雷猛地抽手避开,重重地拿起出一旁的象牙折扇,连同案上的画轴,一并递到他的眼前,“我还你。”
杨九郎瞪着双小眼睛地望着他:“你还我什么?”
“什么都还你!”这一声落下,连眼眶都已涨的通红,张云雷攥紧了手,竟是连身躯都在发颤,“流云楼本就是你的。该还的,我都给你。”
说罢,他一挥长袖,背过身去:
“送客!”
“祖宗…”
“我说了,送客!”
“二爷,你听我说…”
“我明白你生气,可你总归该听我解释,我不是来同你生气的。我说过,一生一世一双人,你应当信我!”
“是信你空口无凭的承诺,还是你杨家世子的身份?”
“张云雷!”
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叫他的名字。
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剧烈的冲突。
临走前,杨九郎留下了一句话,他说:
“张云雷,我从未说过我要娶她。”
可杨九郎,这一切的一切,从来就不是你要不要娶她。
江风带着鱼腥气扑面而来,吹的人眼睛发疼。
三百年来,所有的苦闷,心痛,委屈,无言,此刻从每一寸骨髓里冒了出来,顺着血脉郁结于心口,它们在胸口汇聚,冲撞,他却像是被蒙蔽在一片黑暗中,怎么挣扎都没有出口。
挣扎到最后,能说出的,也不过是三个字:
“杨九郎。“
你曾说过,你会回来的,要我信你。
好,我信了。
为了你那句会回来,我不惜违抗师命下山,不惜踏遍凡间的每一寸土地,一次又一次的等你转世。
整整三百年,三百年不理门中事宜,三百年弃置门主之位。八门上下,洞中上下,为了寻你,我不曾过问半分。
我辜负了所有的期望,放弃了本该我的一切职责。
到最后我甚至施法将我的飞升之期延了又延。
只是为了你那一句,你会回来。
我知道,我如今的痛苦,你不会懂。
我也知道,我不能怪你,你是替我担了劫数,是替我去受的生老病死之苦。
可你历的是生劫,我渡的,是心劫。
这些年,我想了无数种可能,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,如果那种可能是你回不来了,我该怎么办。
杨九郎,如果你回不来了。
那我这三百年的折磨,这三百年的心酸,又是为了什么。你我过去几千年的羁绊,又算什么?
可笑的是,如今的我竟真的开始觉得,你的确是回不来了。
你上了生死簿,你有了你的姻缘,你的家世,你的气运定数。
上一世你本有良缘相配,却为了伴我,逆了天命,最后已累你早逝。
阎罗说了,你这一世:“富贵天命,人中龙凤。天赐良缘,佳偶成双。”
如今的我着实是不该再让你重蹈覆辙了。也不该再折你的寿数,也不能再累你命运多舛,一生病痛了。
你应该去过你的人生。
你如今成了人,神仙有禁制,不可为祸凡人,若我再施一道术法,便可令你一世安稳。如此一来,灵脉在你身上便可永世无虞。
如此一来,于洞内,于你我,似乎都是最好的交代。
所以你明白吗,你以为我是在气你,你以为我是在怪你。
可你不知道,我气的是天命,怪的也是自己。
怪我当日不该大意,从那往生崖跌下。
气我如今,与你人妖殊途。
我活了快九千年,尊名师,学仙术。可这世上却没有一门术法可以告诉我,如果你成了人,我要如何做才能与你相伴?
江上的画舫传来《白蛇传》咿咿呀呀的曲调。
张云雷手中的酒壶就这样“砰”地一声砸在了地上。
一如当日在蜀地,手中灯笼砸在地上的那一刻一样。
时至今日,就连歌声都来痛击他的心念。
“杨九郎,上一世你曾对我说有过就好。”
“可是我不好。”
“有过你,一点也不好。”
本就偷了半壶酒,如今酒壶摔碎,是一滴也不剩了。
为何这世上的好东西,竟都不肯剩些给他呢?
夜深了,城里一片寂静。
许是因着醉了,张云雷直接从屋檐上飞了下来,无声落在了街面上。
不一会儿,街上下起了雨,四下都是细密的雨声。
张云雷迈着虚浮的步伐,任由雨淋着,愣是从后街绕了个大圈,一路晃晃悠悠地绕回了流云楼的正门。
还未及进门,远远地,就见容一打着伞迎了上来:
“我的好二爷啊!我找了你大半日了,您这是去了哪儿啊?怎得淋成了这样?还喝了酒?”
张云雷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必打伞。
“二爷,寒冬腊月的您可不能这样啊。淋坏了可怎么成?”
“即便是我想,怕也是淋不坏的。”张云雷的声音都染上了些酒意。
滴答着雨水进了门,扭头却见戏台那方的灯还亮着,张云雷不由得皱了皱眉:
“这么晚了,还有客人?”
容一面露难色:
“也非是客人。那位小姐要见您,好说歹说也不肯走,看完了戏便一直在戏台子那厢候着,非要等着二爷您回来……”
“哪家小姐这么任性?往日你不都是直接赶走吗?”
容一愣了愣,低头答道:
“…林家七小姐。”
张云雷的脚步停住了。
“她等了多久了?”
“三个多时辰罢。”
“嗯,方才淋了雨,去烧些水,我需梳洗一番,”张云雷垂眸,“那便让她接着候着吧。”
等到张云雷梳洗完毕,踏入戏台时,已经过了子时。
他穿了身鹅黄色的里衣袍子,外头披了身玄色的狐裘,颈间那圈银白色的狐狸毛,外加他手中端着的那盏清茶,衬得他有几分不理世事的慵懒。
软椅上原本端坐着的姑娘,见他来了,也不禁站起身来,微微欠了欠身子。
“你是林音?“张云雷眉头微蹙,酒气仍是未消。
“正是。这么晚了,想必是叨扰二爷了,还望二爷不要见怪。”
林音今日穿了一身素青色的衣袍,配的是翠玉的耳坠与珠花,看起来很是端庄可人,却又不落俗套。而且等了他这般许久,见到他之时,却仍能如此面容温婉,落落大方。
这姑娘,倒的确不似平常女子。
张云雷打量了她一眼,便收回了目光,捧着茶盅在一旁的软椅上坐下了。
“说吧,什么事。”
“实不相瞒,林音今日前来,正是为了九少爷之事。”
闻言,张云雷晾茶的手顿住了,随即不动声色地沿着茶盏边抿了一口:
“你倒是开门见山。”
“二爷说笑,今日林音上门,本就冒昧。若再不坦诚说明来意,岂不是真的唐突了您。”林音依旧笑得温婉。
张云雷不再答话,只容她自己说下去。
“我林家虽不是皇亲国戚,却也算是将相之门。我家到了我这一辈,六个哥哥皆在朝为官,就连我那混不吝的三哥哥,也在户部讨了个闲职。因着我自小便知道,我的婚事,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。”
“我终有一日,是要嫁与门当户对之人的,只盼对方待我好,夫妻二人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便是幸事。”
“杨家同我家一样,祖上便官至宰相。不同的是,杨家历代都是文官,到了叔父那一辈,方才开始经商。杨家先祖为宰相时,我家先祖亦是当朝大将军。如此我两家便结下了情谊,如今已是三代至交。父母早已约定,若彼此有生儿女,定要结为姻亲。只可惜,我林家直到我出生之前,生养的都是男儿。杨家的女儿,又大多因年岁不和未能与我家结亲。”
“二爷久居江湖,想来是不在意庙堂之事的。朝堂之上,风云变幻,稍有差池就是满盘皆输,也许满门九族都要牵连进去。如今朝中的局势,林杨两家结亲便是最好的安排。”
“可我也知道。二爷与九少爷早已情投意合。即便我心悦九少爷,亦深知夺人所爱,乃是不可为。只是偏生在了这样的时候,偏生是我林杨两家。”
“其实自古以来男子相恋便始终有之,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林音也非是街边的草妇,绝不会以粗鄙的眼光待之。就连身旁的丫头们都在劝说,男儿三妻四妾,本是自然。成婚之后,无非是家里多一双碗筷。”
“可正因如此,林音才定要来此,同二爷见上一面。”
“非是林音容不得人。而是流云楼的张二爷,不该受此折辱。”
“您本是清贵之人,怎能委身。”
“既然林杨两家婚事不可避免,那么又何必再牵扯上旁人,徒增伤怀。“
”所以,林音今日前来,也不过是求二爷…”
“也不过是让我走,”张云雷放下茶盅,终于抬起头,正视着她,“你这话里话外,不卑不亢,言之凿凿,通情达理。着实是说的漂亮。”
林音心下一惊,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,却仍是倔强的昂着头,不肯退避目光。
片刻后,竟落下泪来,一双泪眼,眉目间又不失女子的执着,很是惹人疼惜。
张云雷收回目光,将茶盅捧回手中,茶早已凉透,杯壁已是冰凉。
而后他起身,离去,整个过程,都再未看那女子一眼。
“二爷!”林音的声音有些颤抖,她站起身来对着那厢清冷的背影,盈盈一拜:
“十六岁那年,虬江初遇,九少爷曾送了我一把伞。那一刻,我方知,何谓心生欢喜。”
张云雷顿了顿,不必回头他也知道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你一个千金小姐,拜我一个无用的老妖做什么。
心中有千言万语,到嘴边了却又说不出声。
末了,只留下一句:
“嗯,我明白了。”
走近房里,掩上房门,张云雷只觉得气血翻涌,浑身冰凉,一切的苦闷,都找不到出口。
忽地房内掀起一阵清风,一缕灰色的烟雾映入眼帘,未及张云雷反应,那烟雾已然显出一道瘦削的人形。
“二爷!”
“九春?”
来人正是他八门门下的紫貂精,李九春。八门中人道行皆深,大多在山间潜心修行,向来是不会主动寻他的,如今李九春如此急切地来寻他,莫不是出了什么事?可门脉并无反应啊。
“为何深夜如此匆忙前来,可是门中出了什么事?”
“非是门中,而是…”
见李九春如此失态,张云雷心中一慌:
“说,什么事!”
李九春咬着牙,抹了把眼泪:
“雾泽隐山,桃林大火。“
这一刻,张云雷只觉得翻涌的气血化成了一把刀,令他心如绞痛。
“你说什么!你再说一遍!”
“陶阳仙使,去了。”
“噗”——
一口心血呕出,这累积的苦闷和徒劳,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出口。
“二爷!”
李九春慌忙扶住那人倾倒的身影,下一秒那人却是又呕出了血。
陶阳啊…
陶阳啊…
是我的错。
都是因为我。
如若不是我执意要留在凡间。
如果不是我放不下我的执,破不了我的念。
也许,真的该我放手了。
也许,真的是我错了。
因为我忘了。
就算是这些年,弃置八门
就算是这些年,沉沦凡世
可我还是言云八门的门主,是灵寸山的青蛇神君。
“走,“张云雷擦去嘴角的鲜血,捂着心口,直起身子,“回灵寸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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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的话:欸,纠结了好久这章怎么写,还是写出来了。就这样吧~晚安大家——久川先生。】